80元一天的青旅,住滿了打工人與異地通勤的她們 | 正午故事

拉上床簾,獨對自己;打開床簾,就是世事萬象。

2025年03月28日上海來源:界面新聞

正午

文 | 顧閎中

 

在許多人眼中,青年旅館往往跟背包客、間隔年聯(lián)系在一起,公共活動空間讓青年人有機會結(jié)識新朋友。2008年,我曾用兩個月走過川藏線,一路都住青旅。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背包客,總能講出旅途中的驚險故事或小眾景點,能碰到那么多熱情又同頻的的旅伴真的很難得。懷著對青旅的美好念想,近期我在上海又住了一段時間的青旅。這次的經(jīng)歷讓我發(fā)現(xiàn),原來今天的“青旅”住客已是完全不同的人群。

我是因為一份新工作來上海入職的,離報到時間還有十幾天,我也吃不準(zhǔn)會在這個單位呆多久。周圍的公寓房起碼3個月起簽,稍好一點每月要4K左右,思來想去,我決定暫時住青旅。

在上海這種超大城市,許多所謂的青旅,選址在寫字樓周邊的居民小區(qū),由幾個套房改裝而成,其實只是一種提供低成本住宿“類青旅”形式,沒有青旅通常都有的公共活動空間和廚房。這類青旅里擠滿了在附近上班的年輕人,多是文員、店員等勞動密集型職業(yè),工作穩(wěn)定性不高且收入有限。住在這種“改造型青旅”甚至成為在這個城市謀生的一種生活方式。

最后,我挑中一家位于張江高科的青旅。我挑了一個四人間,水電寬帶全包,每天有人打掃,24小時熱水,床位費80元一天。周末我一般回蘇州,這樣既能繼續(xù)駐守蘇州,也不耽誤上海工作。四人間沒有八人間那么嘈雜,住的人總是不滿,因而有了足夠的交談空間。在這個四人間里,我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人,她們都有各自的故事。

 

小敏,往返滬杭的單親媽媽

小敏生于1980年,杭州人,在上海浦東一家藥企做“成果轉(zhuǎn)換”。她日常接觸對象都是高知,精確說,即高校內(nèi)持有專利的知識分子,她的職責(zé)就是推動專利進入投產(chǎn)渠道。

敏算是被工作綁在上海,但對上海并無過多留戀的人。敏在這家青旅住了很長時間,每周末回杭州和兒子團聚。她覺得,如果租房的話,有點浪費。而且張江這地方,雖然看著也挺鄉(xiāng)下,但是租房價格并不便宜,這也可能和附近的幾座大醫(yī)院有關(guān)。在青旅住,她不得不忍受一些不便,比如不能做飯,干凈程度也經(jīng)不起精細打量。每周入住時,她都需重新鋪上青旅給的三件套。

敏每天早7點會給在杭州的孩子叫滴滴上學(xué),放學(xué)的時候再叫一次。聽她和兒子的電話,每次說話都那么溫柔和緩。十月中旬的一天,小敏提早收拾行李回杭。她跟我打招呼:因為父親病了,需要她去照顧,這兩周應(yīng)該都不會來了。

我曾經(jīng)問她,你那么關(guān)心兒子,找個杭州的藥企很難嗎?敏說杭州沒法和上海比,所有大型知名藥企幾乎都聚集在上海。疫情最后一年,陰差陽錯她去蘇州工作了一年,蘇州的藥企機會都比杭州多一些,后來解封,她立馬又回到上海工作。

敏告訴我,這個青旅的八人間、十人間經(jīng)常供不應(yīng)求,長租的人非常多,一部分是附近住院病人的家屬,一部分是打工人。依我的粗略觀察,隔壁那些多人間,總是住得很滿,房間嘈雜,幾乎都是剛出學(xué)校的稚嫩面孔。

敏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現(xiàn)代女性,棲居青旅,她不得不做出一些生活質(zhì)量上的讓步。一邊是建立經(jīng)濟基礎(chǔ)的上海,一邊是家人團聚的杭州,高鐵讓雙城記變得便捷,每周往返奔波,我看到的是一個帶娃中年女性的堅韌。

我自己每周往返蘇滬,也覺得累。雖然高鐵也就二十幾分鐘,但頻繁進進出出仍然消耗人。每周一,早班高鐵上清一色的年輕面孔涌出虹橋站,而我的意識還飄在蘇州的夢鄉(xiāng)。6點多坐頭班高鐵,9點到單位,還沒開始工作,疲憊就占據(jù)身心。

 

四川阿姨的陪護難題

敏走了,來了一位四川阿姨。四川阿姨剛開始也悄無聲息,回寢就安靜地鉆進床位,拉上床簾,很小聲地看手機。對于公共場合主動關(guān)輕音量的人,我心生好感。有次就主動搭訕?biāo)?,說著說著,阿姨的傾訴欲就上來了。

這個年紀(jì)住進青旅的不多見,阿姨來自四川農(nóng)村,育有一兒一女,都已上班。她此前住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,因為房租便宜。這個青旅還是女兒讓她來的。她常住上海的原因很殘酷:老公去年九月被車撞了,在附近的曙光醫(yī)院醫(yī)治一年多,情況不大樂觀。

因為身體、腦部受到損傷,她老公長期臥床。有一段時間情況好轉(zhuǎn),又碰上腸梗阻,因為久臥,腸胃蠕動少,這些附屬病都來了。腸梗阻治療相對穩(wěn)定后,又是肺炎,一不小心進了重癥室。阿姨其實不希望他老公進重癥,但進不進重癥阿姨沒有決定權(quán)。最近醫(yī)生下了最后通牒,讓他們做好料理后事的準(zhǔn)備。

她的子女也請假輪流照看父親,阿姨本人已退休,有農(nóng)保退休金。她長期陪護,同時也請了護工。聽阿姨講話多了,我由衷感嘆,這大概就是典型的中國婦女,吃苦耐勞、善良溫情。

說起護工,阿姨感嘆,有家人和沒家人的病患,從護工那邊得到的照料不可同日而語。對有家屬的病患,護工會盡心一點;沒有家屬的,屎尿也不給你擠,甚至懶得給你翻身。即便有阿姨這種長期陪伴在病人身邊的,如果不督促護工幫助病人排便,護工也不會主動去做,因為太臟。

他們家叫的是共用護工,即一個護工同時照顧三四個患者,一天人均200~150元。疫情那個時候,醫(yī)院不讓家屬進去陪護,而院外護工可以,那段時間的護工都是日入2k。當(dāng)然,這樣的高回報,掙的確實是辛苦錢。

阿姨感嘆,陪護病人比自己上班工作更累,每次來都得瘦幾斤。中國家庭最怕的就是大病了,一人倒下,影響全家,花錢不說,還要勻出很多陪護時間。大醫(yī)院旁邊的房租貴,所以剛開始幾個月,阿姨住在較遠的鄉(xiāng)下。雖然她老公是因公出事,住院有賠償,但自己積攢的那幾個錢,也經(jīng)不起在大城市這么花,所以能省則省。

阿姨說,陪護的人也很煎熬。因為他老公有痰,夜里總咳,她就要起來幫助吸痰。這樣根本休息不好,加上擔(dān)心憂慮,所以她的精神狀態(tài)不大好。她說,護士也會給吸痰,但每次戳管子的時候沒有耐心,特別粗魯,弄得患者很不舒服。她每次都盡量自己做,久而久之有了經(jīng)驗怎樣讓管子溫柔地進入病人的喉嚨。

有天阿姨整理東西,說要搬走了,因為兒子即將回去上班,她就可以長期住院陪護。祝愿阿姨身體健康,也愿他老公早日康復(fù)。

 

潔的婚姻圍城

潔似乎是個i人,一看就不愛與人搭訕,平時避免和室友有眼光接觸。沒想到當(dāng)我主動跟她打招呼,這姑娘打開話匣子就關(guān)不上了。潔只是路過短住兩天,和上海沒有更深的糾纏。

潔離婚一年了,至親知道,親戚不知道。因為不想被人問(怎么小兩口沒有一起回來過年啊),所以2024年春節(jié)她沒有回家。潔的老公是她的高中同學(xué),從高中、大學(xué)到就業(yè),共談了7年戀愛,結(jié)婚也已滿6年,算得上青梅竹馬?;楹竽蟹綄λ凰苹榍澳敲磳檺?,與她的心理預(yù)期有落差,或者說,兩人都不是服務(wù)型配偶,最后不快積聚而致離婚,好在沒有小孩。

但兩人仍然十分迷戀之前兩兩相依的狀態(tài),所以離婚后又說上話,周末約著出去共度了幾次,說起這些,她臉上有掩飾不住的開心。

我說,你那么在意以前那些不開心,為什么想要和他再婚?

她認真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感受,說起前夫近期對自己的百般殷勤,覺得生活似乎還有奔頭。另外,也覺得已婚身份在老家人面前更“體面”。她真的沒有辦法習(xí)慣一個人的生活。最后我們一致認同:她就是那種天生需要有親密關(guān)系才覺得自己更完整的人。

 

琳,精打細算的河南姑娘

新入住了一個河南姑娘。本來各自吃著外賣,盯著屏幕,感覺八百年也不會對話。我主動挑起了話題,感覺不聊家常,空氣實在太悶。

你是來這邊工作的嗎?話題一起,小姑娘的話就汩汩不斷了。

她剛來上海,網(wǎng)上面試拿到了曙光醫(yī)院的offer,做藥物試驗。每次新藥出來,他們會輔助醫(yī)生護士去推銷新藥。嚴格的說,他們是乙方身份。

因為國家醫(yī)保新政出臺以及經(jīng)濟下行,藥企也經(jīng)歷了滑坡。當(dāng)然,瘦死駱駝比馬大,狀況還不那么凄慘。他們這個崗位,以前是供小于求。只要你肯跳,只要你敢要,高薪不難。但現(xiàn)在顯然是供大于求了。

我問她,河南沒有這樣的工作機會嗎?她說有,只是河南的薪水沒有上海高,但是鄭州的房租以及各方面開銷卻和張江齊平了。

出來打工,繞不開租房這個話題。姑娘雖然第一次來上海,才兩天,已經(jīng)在朋友的指引下,租好了房子。她在小區(qū)看的那種多人合租有獨衛(wèi)但共廚的房子,一月2100,已經(jīng)簽了合同,就等上家搬出來,她周末搬進去。我這才發(fā)現(xiàn),我在附近看的都是單身公寓,顯然2k的價格只能住得很憋屈,住得稍微舒坦點的要4k左右。

姑娘說,上海張江這邊的小區(qū)更有性價比。她其實還看了另一個小區(qū),配備更齊,家裝也更新,價格更便宜。我問為什么條件更好還更便宜?她說,這邊不比市中心,很多人買房就是為了租,目前租房市場供大于求,所以紛紛降價。她為什么不選擇那種房子?因為怕新裝修的有甲醛,所以寧可多個一兩百,去住那種看起來舊舊的房子。我心想,這姑娘心思還挺密的。她還提到另一個原因:房租雖然便宜一點,但是水電上可能會超貴,房東可能在水電表上動心思,住進去你就發(fā)現(xiàn)每月費用特別高。

姑娘的各種信息源,聽得我一愣一愣的。這姑娘外表看起來胖胖的很可愛,內(nèi)心卻是精打細算,做任何事情都有目標(biāo)。

在青旅遇見很多人,不一樣的地域,不一樣的家庭故事,雜糅著不一樣的生活智慧。拉上床簾,獨對自己;打開床簾,就是世事萬象。

 

——完——

作者顧閎中,資深平面設(shè)計師,曾長期供職于媒體。

題圖來源:視覺中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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