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| 李昀鋆
編者按:在一個避談生死的社會,失去至親的痛苦,是否真的像旁人想象的那樣可以“過去”?人們常說的“節(jié)哀順變”,是安慰、勸誡,還是傷害與冷漠?香港中文大學博士李昀鋆歷經(jīng)13個月的田野調(diào)查,與44位年輕喪親者進行了近百次深度訪談,整合并重構(gòu)了他們的哀傷敘事。
李昀鋆,一位為母親離世而哀傷的女兒,一個在日常對話中喜歡聊起深刻生命議題的人,同時還是一只可愛貓咪的照顧者。在近日出版的《與哀傷共處》一書中,李昀鋆指出,哀傷不需要“治愈“,它是愛的延續(xù),是我們對逝去親人的深情表達?!斑@本書還有一種非凡的意義:讓暫未經(jīng)歷至親離世的大多數(shù)人,無痛習得一定程度的心智成長?!?一位參與研究的人說。以下摘自該書第二章第三節(jié)“尋找死亡發(fā)生的原因”。
研究告訴我們,年輕人是非常積極的意義創(chuàng)造者。當父母的死亡“進攻”了先前的認知結(jié)構(gòu)并造成失序時,年輕子女并不會乖乖順服地接受一個陷入混亂的世界。在我們的對話中,他們向我講述了關(guān)于如何嘗試在失序中重新建構(gòu)秩序的豐富敘事,試圖保留生命敘事的一致性。我發(fā)現(xiàn)他們重構(gòu)秩序的努力大致可被分為三類:尋找死亡發(fā)生的原因、重新評估失序的影響、調(diào)適沖突的認知結(jié)構(gòu)。
值得留意的是,歸因方式并不受限于死亡方式,無論父母當時是因疾病而離世,還是自殺或發(fā)生了意外,年輕子女都會反芻逝世父母生前與其他人的互動,仔細尋找前因。
(一)其他人的責任
施小姐,7年前母親因抑郁癥而自殺,是我的第23位研究參與者。一開始,施小姐認為母親之所以患上抑郁癥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,因此她將憤怒的情緒發(fā)泄到母親同事的身上:“當時會討厭媽媽的同事,以為媽媽(離世)是因為壓力太大。以前我見到媽媽的同事都會說叔叔好阿姨好……當時我就非常憤怒,那段時間,包括在媽媽的葬禮上,我會把我媽媽死去的憤怒發(fā)泄到他們身上?!鄙踔?,她還責怪外公外婆不適宜的教養(yǎng)方式,以至于母親成年后無法承受壓力:
施小姐:我外公是礦區(qū)的書記,比較強勢。媽媽后來做了小學老師,就是從小到大被保護得非常好的一個狀態(tài),很單純。我就一直以為是因為我外公把我媽媽保護得太好,媽媽承受了壓力,沒有辦法去化解,會怪外婆為什么會把媽媽教得那么單純……就覺得是外公外婆教媽媽的……是保護得太好了,以至于她受到一點壓力就會想要去(自殺)。
不想幾年后,施小姐的繼母發(fā)現(xiàn)了施父一段持續(xù)多年的婚外情,而這段婚外情才是導致母親患上抑郁癥的原因。施小姐告訴我,當父親變成了“替罪羊”時,喪母傷口仍然未痊愈的她,對父親的感情開始變得復雜:
施小姐:大一的時候……我現(xiàn)在叫她媽媽嘛,我跟她(繼母)的感情也很不錯,反正就發(fā)現(xiàn)了這個事情(父親的婚外情),并且她告訴我,其實我媽的死就是跟這些事情有關(guān)。就相當于我媽媽死了兩三年,舊事重提,而且當時我的傷口一直在。所以我就……怎么說,對我爸爸的感情很復雜,一方面我的經(jīng)濟來源就是他,另一方面又因為我爸爸從小到大對我真的很好,我又很愛他,又很……就很不能原諒他。
不單單是自殺的經(jīng)驗里存在著“責怪他人”的敘事,在父母由于生病而離世的案例中,這樣的解釋同樣適用。10個月前母親因肺癌去世的云小姐告訴我,自從母親被確診起,她就開始不斷地問:“為什么母親會得了肺癌?”而她找到的替罪羊是舅舅一家人:母親生前深受舅舅家發(fā)生的一些事情的困擾,因此長期心氣郁結(jié),“其實一開始沒有太當回事,但是后來體檢的時候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了她得了肺癌晚期”。
(二)逝世父母的緣故
在以往的研究中,對逝者的責怪多是記錄在自殺案例中,因為自殺的行為更容易被喪親者詮釋為“逝者對自己的拋棄和拒絕”,進而產(chǎn)生“他/她怎么可以對我做這么殘忍的事情”的憤怒。7年前母親因抑郁癥而自殺的施小姐的敘說,也印證了這一觀點:“我以前不太能夠原諒我媽媽。她走了以后就讓我很不安,讓我的很多情緒沒能說出口。我覺得她應(yīng)該有這個責任,應(yīng)該在我迷茫的時候指點一下我,所以我不能夠原諒她的自殺,我覺得她的自殺是一種逃避責任的方式,她逃避了所有的責任?!?/p>
在與其他子女的對話中,我發(fā)現(xiàn),這一敘事也會出現(xiàn)在因疾病而死亡的經(jīng)驗里。4年前父親猝死的王先生,在敘說父親當時在工作崗位上突然離世時,使用了“你(父親)自己不爭氣走了”這樣的口語表述,仿佛離世的父親在面對死亡時仍然有選擇。這樣的詮釋路徑讓王先生這樣一個開始有能力盡孝、反哺家庭的兒子對父親產(chǎn)生了憤怒,甚至是怨恨的情緒。
王先生:我覺得一開始都會有一種怨恨,有一種憤怒,我覺得都會,當時我也會有憤怒,是人之常情……他去世的時候,我就覺得他是個弱者,你兒子現(xiàn)在有能力了,結(jié)果你自己不爭氣走了,對吧?所以當時處在一個很憤怒的狀態(tài)。
此外,一些年輕子女也會較為理性地分析父母的生活習慣與死因的關(guān)系。5年前父親因突發(fā)肝硬化去世的吳小姐,是我的第6位研究參與者,她就全面細致地回憶了包括父親原本的身體狀況、工作壓力,甚至是農(nóng)村生活方式在內(nèi)的一系列危險因素。
吳小姐:我們那里是農(nóng)村嘛,就不會有什么體檢、做身體檢查的意識。可能是因為他(父親)之前身體也不是很好,我從小到大,他就有很多毛病,唉,因為在農(nóng)村要干活,農(nóng)村的那些飲食又不是很健康。平時比如說有壓力或者情緒啊,可能都不懂得宣泄,特別是對于自己的身體,我覺得就是沒有那么關(guān)注吧,比如說哪里不舒服,就覺得只是不舒服而已,吃的藥啊,比如說頭痛、喉嚨痛、手痛、腳痛,就吃那些止痛藥,但是并沒有說要去做個檢查,看一下到底是什么問題……
(三)系統(tǒng)互動的結(jié)果
歸納來看,年輕子女在前兩種解釋路徑中更聚焦于個人層面,然而根據(jù)一些年輕子女的敘事,我很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,這一歸因過程也可以被拓展到系統(tǒng)層面,也就是他們會試圖探索不同的系統(tǒng)與父母的互動,盡可能地通過多個視角還原事件的全貌。相比較于前兩種更側(cè)重于直接尋找責任方的取向,這一種則是他們更希望知道當時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。
1年前父親突然休克去世的蔣小姐告訴我,當時凌晨四點多,父親突然腸胃不舒服。于是她立刻叫急救車,把父親送去了醫(yī)院。
當五點左右趕到醫(yī)院后,年輕的急診科醫(yī)生看到父親意識清醒,也能活動,就等了兩個多小時才請了其他科室的醫(yī)生。但是等到八點多專科醫(yī)生來會診時,發(fā)現(xiàn)父親其實是感染性休克,必須趕緊搶救,做抗感染治療。沒等到蔣小姐給父親辦理完住院手術(shù)的手續(xù),在九點多時,父親便去世了。緊接著,醫(yī)院立刻推走了父親的遺體,“其實那幾個小時,我根本就來不及做任何其他的反應(yīng)……就回家了”。
面對這樣突發(fā)且悲痛的失去,蔣小姐沒有表現(xiàn)出對醫(yī)院的強烈憤怒,也沒有一味將父親突然離世的責任推給當時急診科的醫(yī)生,而是告訴我,她希望能夠盡可能地了解“在那短短的幾個小時里,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”,希望醫(yī)院至少向她交代清楚死亡的來龍去脈。
蔣小姐:對我來說,就連最后搶救我爸的醫(yī)生是誰,我都一直不知道,你懂嗎?當時我見過那個女醫(yī)生兩面之后,她怎么樣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就是你需要……希望被告知或需要交代的事情,但是就是一個很……我也愿意相信醫(yī)生會盡全力地去做這樣的事情。但你還是希望有機會……如果……能夠認識他們,知道里面發(fā)生的事情會更好。因為對我來說……可能真的不是那種會去追究責任或者讓你賠償?shù)娜恕?/p>
因為對我來說,錢真的沒有生命重要,但也可能是醫(yī)患關(guān)系真的很差,大家都要保護自己(所以他們沒有向我交代更多細節(jié))。
(四)社會結(jié)構(gòu)的困境
更讓我出乎意料的是,有兩位年輕子女甚至用“社會結(jié)構(gòu)”施加在個體身上的限制,對父母離世進行了原因詮釋。概括來看,這兩位年輕人的共同特征包括:兩位都是男性,父親都是突然離世,原生家庭的經(jīng)濟狀況不富裕,受教育程度較高(一位是國內(nèi)大學的社會學碩士,另一位則是美國大學的生物學博士)。
沈先生一開始其實也是將父親的死亡歸因于“其他人的責任”,但是隨著尋找過程的加深,他意識到在不作為的醫(yī)生和不公平的醫(yī)治背后,有著社會結(jié)構(gòu)在醫(yī)療資源分配上的根源性影響。他回憶說,農(nóng)民出身、掌握非常少的社會資本、較低的社會地位,這些都讓患上主動脈夾層的父親“命中注定”無法獲取所需要的醫(yī)療資源,這樣的詮釋方式“可能對自己來說,更容易接受一點”。同時這也讓他決心要奮斗,這一歸因也深刻影響著他之后的身份改變。
6年前父親突然去世的嚴先生,同樣從社會結(jié)構(gòu)的視角思考了“為何是她 / 他?”這個謎團。當時父親因腦梗住進了重癥監(jiān)護室,每天花費巨大,遠遠超過了家庭能夠負擔的水平,“我家又堅持了大約四天時間,就堅持不下去了,就放棄了”。他雖然很想要挽回父親的生命,但也明白當時母親之所以做出放棄治療的決定,是為了保住兒子的未來。他回憶說,父親的離世不單單是因為家庭在經(jīng)濟上的困難,也是因為父親在思想上的貧窮,“你沒有那種資源,這種事情發(fā)生在你身上你無能為力,這是必然的,這是目前這個社會的生存法則”。和沈先生類似,他也決定努力奮斗:“那你想避免這種事情,make?a?difference,work?hard,make money,That's?it(做出改變,努力工作,賺錢,就是這樣)?!?/p>
嚴先生:我覺得(死亡)為什么發(fā)生在我父親身上,可以牽涉出來一個比較深刻的話題。因為我們窮,因為我父親是個窮人。我父親窮呢,他不只是 financially(經(jīng)濟上)貧窮,他思想上(也)是貧窮的。就是說啊,他擁有的是窮人的思維,他覺得可能有些小病,扛一扛就過去了,但是從長遠角度上來看,這并不是個明智的選擇,對吧?我相信,之前我父親的身體已經(jīng)給他信號了。我記得我母親后來告訴我,他有一次頭痛去縣醫(yī)院檢查,縣醫(yī)院讓他做一個核磁共振,好像是腦部成像的一個檢查,要 400多元的檢查費,因為 financially貧窮,所以他覺得這個價錢太高,思想上貧窮,他做出了一個不明智的選擇:我不去查了,回家,休息去。所以說我覺得啊,這就是這件事情發(fā)生在我父親身上的根本原因。
(五)“這都是命”
當我問7年前母親因腦出血突然去世的尤小姐,為什么她明明很痛苦,但卻很少追問痛苦究竟為何發(fā)生時,她回答我:“我覺得就是命?!笔聦嵣?,“這都是命”是絕大多數(shù)年輕子女會提到的解釋。
更為有趣的是,即便許多年輕子女此前已使用了各種視角對“前因”進行了詮釋,但當接近尾聲時,他們的詮釋仍然會落到“這都是命”。譬如剛剛提到的沈先生,當他將父親的死亡放回至社會結(jié)構(gòu)的背景下進行解釋后,最后他仍然用“命”的概念總結(jié)了該部分的敘說:“我覺得是有這樣的一個東西(社會結(jié)構(gòu))在里面,所以這樣綜合想下來啊,有時候就覺得這個東西只能是他的命了,命該如此。”
曾有學者提醒說,哀傷的年輕人并不是在無中生有地創(chuàng)造意義,相反,他們會積極地在文化和社會情境中尋找可供解釋的元素。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中的“天命思想”,包括孔子所說的“知天命、畏天命、順天命”,成為年輕子女試圖解釋死亡時的一個來源。值得注意的是,基于一些年輕子女的描述,“命”這一角色并不是在父母離世后突然地出現(xiàn);當他們回顧整個生命敘事時,許多年輕子女感覺到“老天爺”很早就在提醒他們,只是當時他們未曾察覺到。譬如孫小姐,12年前父親因意外而離世,是我的第3位研究參與者,她告訴我,在父親去世前一個月,他們剛搬了新家;當時孫小姐在家里連著哭了一個月,她說當時自己第一次意識到:
“忽然就覺得人是要死的,難過傷心了一個月?!本o接著,孫小姐孤身一人出遠門參加夏令營,卻被其他有父母陪同的“熊孩子”欺負。當時她一邊哭,一邊心想等自己回家也是有爸爸媽媽撐腰的??蓻]想到的是,當她回到家時,聽到的卻是父親去世的消息。因此,孫小姐認為這一系列事情其實是“老天爺”給她的預兆。
孫小姐:當時就邊哭邊想,這有什么了不起,到時候回家,我也有爸爸媽媽。結(jié)果一回去,哎呀……后來回想的時候,我覺得是有預感的,雖然我可能根本不知道這是什么。
我:你回想到那些事可能是預感、可能是提醒的時候,有什么感覺?
孫小姐:我覺得可能真的是命吧。怎么說呢,就是可能因為我那時候還不知道是什么,可能這個世界、這個宇宙只能讓一個人活這么久,他可能真的就只能活這么久,沒有辦法。它可能已經(jīng)提醒過你了,你只是不知道而已。
當“這都是命”能夠幫助一些子女來接受失序時,也有許多子女告訴我,其實“命”的解釋并不能真正說服自己,充其量只是暫停了他們與失序的糾纏而已。譬如1年半之前父親去世的曹先生,他認為父親生前不注重定期體檢,導致查出病時就已是肝癌晚期;同時他也會用“命”的概念進行解釋,“我爸命不好,沒有辦法”。聊到后來,就讀于法律專業(yè)的曹先生也苦笑著承認,“命”是他自己找的一個站不住腳的自我安慰。
順著“這都是命”的解釋思路,年輕子女可以繼續(xù)追問下去:為什么命是這樣的?為什么命不可以被安排得更好一點?3年前母親因海難去世的鄭小姐告訴我,由于母親離世的日子也剛好是母親的生日,因此父親將此解讀成“一種宿命”;而她很直截了當?shù)卣f,自己非常不喜歡父親或長輩用“命”來解釋死亡,認為這是推卸責任的做法:“我爸爸就做各種解讀,有什么好解讀的?而且我非常不喜歡宿命論,好像一切責任都沒有了。那你還活什么活?但是老一輩都這樣安慰自己?!?/p>
(六)偶然概率的發(fā)生
“偶然事件發(fā)生到你身上了”“概率問題”或者“它碰巧發(fā)生在我身上”,也是年輕子女會用來解釋死亡的理由。1年半以前母親因胰腺癌而離世的潘先生,在一開始思考“為什么是母親”時很不解:醫(yī)生出身的母親有著健康的生活習慣,注意飲食,早睡早起,不抽煙不喝酒;甚至從20多歲開始,母親就一直堅持每天早上跑步(直到去世前一年),體重常年沒有大的波動?!凹依锟雌饋碜罱】档娜恕狈吹沟昧税┌Y,這讓全家人都很詫異。潘先生“不太愿意”將這歸結(jié)于神秘的“天命”,而是采用了基因表達“概率”的解讀。
潘先生:就會覺得,這種事情就是概率吧,只能說是……如果說得神秘一點,是一種命運或者怎樣。從我自己來講,我不太愿意說這個是命或者怎樣,我更愿意說這可能真的就是概率……你碰到這個事情,因為大家都學過生物,知道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定的致癌基因,只不過這個東西(基因)表達的原因,有的表達可能更快地被消解,也沒有觸發(fā)改變,但是有的表達會不斷激活系統(tǒng),最后導致癌變,就是這樣的一個……概率這個東西,就是誰碰上,就碰上。所以就等于說在我看來,我只能告訴自己是這樣一個原因。
這樣的解釋在其他年輕子女的敘說里,則會被看作“命”的特征。譬如剛剛提到的魏小姐一方面將父親的車禍解讀為命,另一方面也說:“因為這本來就是生活中發(fā)生的那種不可避免會發(fā)生的事情,只是它碰巧發(fā)生在我身上而已。”6年前父親突發(fā)心梗去世的孔小姐也是將“命”和“偶然性”混合在一起,敘說了自己的詮釋:“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碰巧,就恰好是,然后我有的時候會想,可能就是命吧。”

——完——
題圖來源:視覺中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