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了20年非正式員工,想象不出自己的晚年生活 | 正午書架

她這些年的工作經歷,仿佛處在“失去的20年”里企業(yè)各種節(jié)流和裁員的第一線。

2025年05月09日北京來源:界面新聞

正午

文 | 日本《朝日新聞》采訪組

 

編者按:經歷過經濟飛速發(fā)展的一代人,為什么還會“老后破產”,不工作就活不下去?工地周邊指揮交通的保安員、辦公樓里穿著制服的保潔員八成已過70歲,本該安享晚年的老人越來越多地重回職場。與此同時,大公司里的中年人卻失去立足之地,只能坐等退休。年輕人越來越難找到理想的職位,開始為幾十年后的退休生活而焦慮……日本《朝日新聞》采訪組直擊日本社會面臨的地獄級難度困局,其深度報道匯集成《無退休社會》一書。以下摘自該書的“迷失的一代的受難”一節(jié)。

 

20世紀90年代后期至21世紀初,許多業(yè)績低迷、人員過剩的企業(yè)采取的措施不是裁員,而是最大程度縮減應屆生招聘名額。在這段“二戰(zhàn)”后最嚴重的“就業(yè)冰河期”從大學、專科學?;蚋咧挟厴I(yè)的,正是20世紀70年代前期至80年代前期出生的人們,包括全部團塊次代。

經歷“就業(yè)冰河期”的這代人常被喚作“冰河期世代”,用《朝日新聞》2007年專題連載的標題“迷失的一代”(Lost Generation)來稱呼他們的人也不少。這代人相比其他世代,沒有找到期望的工作,陷入不穩(wěn)定就業(yè)泥潭的人格外多。這個稱呼似乎很貼近他們的自我認知,也有很多人自稱迷失的一代。

2000萬人規(guī)模的迷失的一代現(xiàn)在正值三四十歲,他們當中不少人工作依然不穩(wěn)定,靠微薄的工資艱難度日,與父母同住,沒有成家,對未來感到不安。媒體還給他們起了“四十危機族”“中年打工族”等新名字。

本以為是找到正式工作前的過渡

再過20年左右,這代人也將步入老年。面對自己的老去,他們是什么樣的心情?這里我想介紹一位采訪中結識的男士。

這位41歲男士在一家公司當了將近20年的非正式員工。

他從關東地區(qū)的國立大學畢業(yè)那年,正值大學畢業(yè)生就業(yè)率不到六成的2001年,也是第一屆小泉內閣成立,美國發(fā)生恐怖襲擊事件的那一年。

這位男士當時也沒有想好畢業(yè)后做什么,求職季只參加了三四家公司的面試,所以沒能找到工作。據(jù)說當年很多學生投遞了一百多家公司也沒有找到工作。他所在的大學情況也不樂觀,畢業(yè)時已經拿到錄用通知的人反而是少數(shù)。

大學畢業(yè)后,為賺取生活費,他開始在一家對公零售企業(yè)做臨時工。他沒有信息設備進貨銷售方面的經驗,工作所需的技能全靠自學和鉆研。很多兼職工和臨時工干不了多久就會辭職,所以有時候他不在就忙不過來。他本以為這份工作只是找到正式工作之前的“過渡”,沒想到一干就是好幾年。

“當時覺得能有活干就不錯了,現(xiàn)在看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。起初時薪大約900日元,每月到手工資也就15萬日元左右。雖然收入很低,但可以長期做,所以當時沒有足夠的危機感。”

開始工作后不久,店長認可他的工作表現(xiàn),給他漲了時薪。因此,在連日加班的繁忙期,到手月工資有時也能超過25萬日元。然而那位店長被調走后,接下來近十年他一直沒有漲薪。他感覺到加薪與否全看領導的意思,與能力、經驗完全不掛鉤。

“我明明只是臨時工,但只有我會干的工作卻越來越多。正式工不了解一線的具體情況,和客戶打交道時做不到臨機應變。我原以為自己想走的時候可以隨時走,但忙碌的工作擠掉了求職的時間。漸漸地,比我年輕的正式員工越來越多,現(xiàn)在連店長都比我年紀小。即便如此,對那些經驗尚淺的正式員工,我還是會盡量照顧到他們的體面?!?/p>

根據(jù)客戶情況調整訂單需求并保證按期交貨需要經驗和細心。做這些通常由正式員工做的工作,讓他很有成就感。

他被客戶誤認成正式工的次數(shù)也更多了?!斑?,你是臨時工啊。我還以為你是正式工呢?!比欢惺繉镜呢暙I沒有得到認可,而且根據(jù)上面的方針,他還被禁止加班,到手月工資最多只有16萬日元了。在男士看來,公司依靠臨時工維持運轉,卻不改善他們的待遇,甚至把人當“成本”。

“客戶都很信任我,可當我發(fā)現(xiàn)工作中的問題,向領導提建議時,領導卻覺得我在批評他。工資低、待遇差已經夠郁悶了,工作得不到認可對我的心理傷害更大,仿佛整個人都被否定了?!?/p>

責任該由誰來擔

十八年間,這位男士并沒有“躺平”。他一直在等待機會轉正,也投遞過其他公司,然而“應屆生”門檻阻斷了他的前程。簡歷的工作經歷欄只能填“打工”,所以被當作沒有任何社會經驗的新人;參加其他公司的面試時,也總會被問及“為什么畢業(yè)時沒有找到工作”。白發(fā)已經悄悄爬上頭,而他現(xiàn)在還住在年過七十的父母家里。

“說到底還是太依賴父母了。我覺得40歲是一個分水嶺,而我已經過了這個年紀。這種感覺就好像自己虛度了半輩子。就這條件,我也不敢考慮結婚。照這樣下去,晚年只會充滿不安?!?/p>

這就是迷失的一代。這位男士自稱“吃虧的一代”。即便如此,他時常掛在嘴邊的還是后悔和自責。

“這些年我也并非沒有努力,但最后還是沒有正式工作,我覺得是自作自受。和求職季投了幾百家公司的人相比,我還是不夠努力。上大學時沒能找到興趣點,該拼的時候也沒有拼出成績。混成這樣也有我自己的錯,不能都怪就業(yè)冰河期?!?/p>

他把自己的真實情況毫無保留地講給我。這些年他對待工作肯定也是這樣真誠。聽完他的講述,我不認為這個責任在他自己。

永不消融的冰河

迷失的一代如今也到了成為社會中堅力量的年紀,而包括這位男士在內,他們依舊靠非正式工作和微薄的工資過活,沒有擺脫“迷失”狀態(tài)。這才是這代人的真實寫照。

步入社會的時間僅相差短短幾年,卻給今后的人生帶來難以逾越的差距。這一現(xiàn)實在統(tǒng)計調查中也得到了印證。

對比厚生勞動省工資結構基本統(tǒng)計調查中2010年和2015年的工資金額,大學本科及研究生學歷的35~39歲人群和40~44歲人群的工資相比大幅減少。也就是說,迷失的一代拿到的工資比大他們五歲的人在相同年紀時拿的還要少。得出這項結果的聯(lián)合綜合生活開發(fā)研究所在調查中發(fā)現(xiàn),除工資以外,在畢業(yè)后第一份工作的在職時間、20~29歲的能力發(fā)展乃至幸福感上,迷失的一代評價都很低。顯然不論是否成為正式員工,這代人都“受到了虧欠”。

負責整理調查數(shù)據(jù)的東京大學教授玄田有史這樣分析:“這個情況就是所謂的‘永不消融的冰河’,這代人到了中老年仍會面對嚴酷的現(xiàn)實。要想拯救冰河期世代,眼下必須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。等他們到了50歲,再讓他們從頭來過也來不及了?!?/p>

智庫日本綜合研究所的調查也揭露了迷失一代的具體困境。男性中從事非正式工作以及不工作也不求職的非勞動人口比例,比年長世代更高,該研究所認為這一現(xiàn)象與中老年“家里蹲”人數(shù)的增加有關。

迷失的一代的問題絕非這個群體自身的問題。這個群體現(xiàn)在受到關注,是因為龐大的人口群體處于不穩(wěn)定狀態(tài),使日本社會整體受到沉重打擊。

主角是女性

這里必須指出的是,直面就業(yè)寒冬,被卷入非正式勞動力激增的這場社會變革的“主角”不是男性,而是女性。從事非正式工作的青年健康男性增多更吸引眼球,所以“男性非正式工”格外受媒體關注,但在此之前,女性就業(yè)早已出現(xiàn)大規(guī)模的非正式化。

在大學畢業(yè)生就業(yè)率跌破60%的2000年前后,即便畢業(yè)于同一所一流大學,女生的求職之路也要比男生更加艱難。甚至有公司制定了“不招女生”的潛規(guī)則。在男生們陸續(xù)拿到錄用通知的同時,很多女生投遞了幾十家公司仍沒有找到工作,只能選擇非正式崗位。

總務省2018年實施的勞動力調查顯示,男性員工中非正式勞動力占22%,這一比例在女性中則高達56%。雖然該數(shù)字包括了結婚辭職后又出來做兼職的家庭主婦和老年女性,但女性從事非正式工作的比例是男性的兩倍以上。這一事實理應受到更多關注。大學畢業(yè)后長期從事非正式工作的男性雖然也在增多,但派遣工、合同工、兼職工的主體依然是女性。

退休后錢會不會不夠用?從事非正式工作的三四十歲單身女性們對未來充滿不安。身為派遣工或合同工,隨時都有可能被解雇,支撐老年生活的養(yǎng)老金、儲蓄和家人的援助都很微薄。“無退休”的不安已經蔓延到超高齡社會的主角——女性們的身邊。

迷失的一代需要補貼

2019年秋天,我遇到了一位屬于迷失的一代的43歲女士。擁有本科學歷的她至今仍在從事非正式工作。

她哽咽著對我說:“我希望國家為迷失的一代提供補貼,就像育兒補貼那樣。不要把錯全推給時代,拋棄我們?!?/p>

“優(yōu)秀職場人”是我對這位女士的第一印象。她因工作稍微遲到了一會兒,特意事先電話告知,見面后還非常鄭重地向我道歉。她著裝舉止也無可挑剔,是一名通曉商務禮儀的職業(yè)女性。

就算她說自己是一流企業(yè)的中層管理者,我也不覺得奇怪。然而,現(xiàn)實中她卻是東京一家公司的合同工,為了完成繁忙的工作爭分奪秒,只有午飯時間可以離開工位。

像“昭和白領”那樣在茶水間邊聊天邊品茶的生活,她根本不敢想。但即便全身心投入工作,年收入目前也只有280萬日元左右。和十年前相比,時薪只漲了50日元。

這年9月,臺風登陸關東地區(qū)導致首都鐵路交通癱瘓的那一天,她花了四小時從家去公司上班?!叭绻聜兌疾蝗鼻?,我即便不情愿也不得不去。我是時薪制,而且休息了工作沒人做,第二天還得加班?!?/p>

這位女士為什么會走到這個地步?我根據(jù)她的講述整理了她這20年的經歷。

她生長在一個昭和時代的“標準家庭”:父親在大企業(yè)上班,母親和父親在同一家企業(yè)工作,結婚后離職做家庭主婦,生養(yǎng)了兩個孩子。她從私立高中考入中等私立大學,畢業(yè)找工作的1999年正好是就業(yè)冰河期。她向一百多家公司寄出了索要招聘資料的明信片,獲得面試機會的只有二成,并且都沒有拿到錄用通知。

最后,她經父親的熟人介紹進入一家上市集團公司,正式走上社會。可進去之后才發(fā)現(xiàn),那家公司只給女員工分派輔助性工作。早上擦桌子、整理報刊架也要女員工來干。

在昭和時代,女性通常通過“一般職位”進入公司,負責端茶倒水、復印資料;和公司里的20多歲男同事結婚后離職,回歸家庭。這種企業(yè)文化被這家公司完完整整地繼承下來。這位女士曾經提議用計算機提高工作效率,卻被男領導拒絕了。

在這里無法充分發(fā)揮自己的能力。她想進一步提高職業(yè)能力,干了三年半后決定辭職。當時正是《年輕人為何三年就辭職》(城繁幸著,光文社新書)一書暢銷的幾年前。

“現(xiàn)在想來,如果當初在那家企業(yè)堅持干下來,或許已經等到機會了……”

辭職后,她換過多次工作,以派遣工和合同工為主。在默認應屆生統(tǒng)一招聘的日本雇傭環(huán)境下,社會招聘的市場很小。每次換公司,待遇和勞動條件不僅沒有提升,反而越來越差。

其中一家是社長獨裁的公司。那家公司類似于現(xiàn)在所說的“黑心企業(yè)”,兩小時以內不算加班,也不準員工帶薪休假。

她還在一家“共享服務”公司干過——企業(yè)集團為削減成本,把人事、會計等職能部門分割出來成立關聯(lián)企業(yè),以外包形式進行這些業(yè)務。這里的員工大多從一流企業(yè)的總部調動過來,實質上就是裁員。因此公司里充斥著自暴自棄的氛圍。公司活多人少,她每天工作到深夜,趕末班車回家,到家倒頭便睡。親屬過世請喪假時還挨了批評。

“周末兩天也要上班。長時間勞動削弱了思考和判斷能力,漸漸就會覺得,只要有地方愿意用我就知足了?!?/p>

即便如此,她仍然沒有忘記提升自己。利用工作間隙學習,她考下了會計、計算機、托業(yè)和社會保險咨詢師等資格證。但公司以年齡和缺乏實操經驗為由,不給她轉正。在她待過的幾家公司里,連正式員工都疲憊不堪,甚至有人患上抑郁癥。其中一家公司的40多歲單身女領導告訴她:“在這里,你會像我一樣被工作榨干。我已經放棄結婚生子了,你如果還有這個打算,最好離開這里。”

“失去的二十年”,這個說法存在已久,而這位女士這些年的工作經歷仿佛處在日本企業(yè)這二十年間的各種節(jié)流和裁員的第一線。她工作過的很多公司裁掉文職崗位,用非正式工替代,把一整個部門分出去單獨成立公司來削減用人成本,強迫那里的員工長時間勞動。

據(jù)她說,這種公司的非正式崗位上總有許多迷失的一代的女性。她們學歷高、能力強,工資微薄,還時刻擔心公司拒絕續(xù)簽勞動合同??峙聸]有比這更好利用的員工了。

想象不出安享晚年的自己

雖然女性被企業(yè)定義為廉價勞動力,但她們也有今后的人生。身處非正式崗位的單身女性經濟基礎薄弱,也很難得到家庭、儲蓄、養(yǎng)老金等安全網的援助。據(jù)國立社會保障與人口問題研究所推算,2040年,女性老年人口(65歲以上)的未婚率將從2015年的4.5%大幅提升到9.9%。按照目前趨勢,靠養(yǎng)老金和儲蓄不足以為生的女性老年人口或迅速增加。

記者結識的這位女士也對晚年感到不安,她說自己在日本年金機構的網站上計算過65歲以后能領到多少養(yǎng)老金。截至目前每月能領6萬日元左右,如果今后繼續(xù)工作,每月興許能領到10萬日元。為確保晚年有錢可用,最近她參加了“累積小額投資免稅項目”(NISA)。

“只靠養(yǎng)老金生活是不可能的。只能盡量多干幾年,但體力肯定會越來越差吧。父母那一代還能相信努力就會有回報,但在我和朋友們生活的時代,努力根本得不到回報。”

女士完全想象不出自己安度晚年的未來。對“無退休時代”的不安使她產生了那個想法:“希望國家為迷失的一代提供補貼。我們這些沒有孩子的人與育兒補貼和幼托免費政策無緣,卻還要繳稅。在勞務派遣公司工作的時候,很多工作內容是給休產假和育兒假的正式工補空缺。在世人討論環(huán)境大臣小泉進次郎會不會休陪產假的時候,希望大家也能理解一下沒有孩子的人的心情?!?/p>

年輕一代也出現(xiàn)養(yǎng)老焦慮

年輕時的挫折會直接導致后半生的不安。即使努力維持眼下的生活,想到年老后還是很害怕。這樣的年輕女性在逐漸增多。橫濱市公益財團法人“男女平等促進協(xié)會”以從事非正式工作的單身女性為對象進行了一項網絡調查。結果顯示,約83%的受訪者對“老年生活”感到不安。

“沒有離職金也沒有獎金。將來要想活下去只能申請低保。希望國家開設安樂死機構?!保?5歲)

“退休后,光靠退休金連養(yǎng)老院都住不起。我大概會一個人死在家里吧?!保?4歲)

“自己老了以后也沒有個伴兒,身體或工作出問題時,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解決。很不安?!保?5歲)

負責這項調查的該協(xié)會職員白藤香織(50歲)在聽到眾多女性的心聲后,發(fā)出了這樣的感慨:“從事非正式工作的單身女性既沒有家人,也沒有住房。她們不清楚自己能工作到什么時候,需要多少存款維系老年生活。未來一片灰暗。她們覺得沒有任何人關注到自己的處境,孤立感越來越強。她們是被社會遺忘的人?!?/p>

 

《無退休社會》,日本《朝日新聞》采訪組,九州出版社,后浪,2025-1,ISBN: 9787522527635

 

——完——

題圖來源:視覺中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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